近日,江苏南通的美团外卖骑手翟汉惠的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个人账户到账487.9元。这是平台发放给他的第一笔养老保险补贴,累计缴够20年,他就能和城镇职工一样定期领取养老金。

　　这得益于不久前美团在江苏南通、福建泉州两地正式实施养老保险试点,“无前置资格限制、无参保地点限制、无时长单量限制、无跑单类型限制”的试点方案,为外卖骑手的社会保障带来更多可能性。

　　今年2月,京东、美团于同一天宣布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会保险。一时间,有关“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的老话题,又一次引发公众的强烈关注。过去3年,包括外卖骑手在内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历经从劳动关系认定难到“劳动三分法”确认,从自缴商业意外险到推行职业伤害保障试点的难点突破。此次舆论焦点的养老保险缴纳问题,是否会为外卖骑手带来更长远、更全面的社会保障?

　　A、养老试点

　　36岁的翟汉惠是江苏盐城人,2016年来到南通送外卖,中间从未间断,是名“元老级”骑手。目前,他的月平均收入维持在8000元左右,处于当地收入水平的中上等。在看到平台试点养老保险公告的两天后,他在江苏税务APP上缴纳了第一个月的养老保险。

　　美团推出养老保险试点后,有像翟汉惠这样注重长远计划的骑手,也有不少处于观望状态,视试点情况再做决定的骑手。美团乐跑队长葛鲲鹏管理着一支约40人的送餐团队,其中接近一半的骑手缴纳了养老保险,这些骑手普遍年龄在30岁以上,大多已结婚成家。

　　经过在南通市对多名骑手的走访、调查发现,骑手是否缴纳养老保险与其年龄大小、婚姻状况、家庭收入,以及是否有过缴纳社保的经历呈现强相关。在美团江苏南通试点中,首批缴纳养老保险的骑手年龄大多集中在30岁到40岁之间,丰富的社会经验使他们的风险意识明显高于年轻骑手。另外,稳定的家庭收入状况,也让他们具备一定的经济基础,可以做更长远的打算。

　　养老保险是一种先投入、后回报的保障,需要长达20年的累积过程。如果骑手“短视”,就容易陷入只看眼前、不管未来的窘境。对于那些步入社会不久、年纪尚轻的骑手来说,既缺乏风险意识,更无稳定的储蓄能力。鉴于养老保险试点还在初期阶段,方案不具有强制性,缴纳与否全看个人意愿,部分年轻骑手会在长期收益与短期利益面前,倾向将收入提前兑现。

　　学术界的调研结果显示,骑手对社保成本的预期上限为500元/月,超过这个数额,他们的缴纳意愿就会明显降低。

　　对此,华东政法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劳动与社会保障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白艳莉认为,如果养老保险未来要在更多城市进行试点,可能面临在经济欠发达地区推行受阻的情况,平台要想进一步扩大对骑手的覆盖面,可适当降低骑手自付比例,增强骑手对养老保险的获得性。

　　B、扫除障碍

　　我国的社会保障是一个涵盖社会保险、社会救助、社会福利等内容的综合性制度体系,面向全体公民。社会保险是社会保障制度的核心,它的作用在于为整个社会架起一张“安全网”,用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工伤保险、失业保险等制度,确保公民在年老、疾病、失业、受伤等情况下维持基本生活需求。

　　自2014年外卖行业出现至今,骑手规模迅速扩张,目前人数已超千万。因劳动关系认定模糊,这一群体一直游离于社会保障制度之外。

　　我国现行的社会保险制度主要是针对正规用人单位“固定”就业形式设计的,以单位就业且建立正规劳动关系为先决条件,登记、申报和费用征缴面向单位进行,具有高基数、高费率、高待遇的特点。而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具有劳动关系不规范、收入不固定、工作场所不稳定、经济承受能力差等特点。因此,这一群体缴纳社会保险本身存在一定的制度障碍。

　　要让这一群体获得保障,首先要解决劳动关系认定的前置难题。2021年,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全国总工会等8部门联合发布《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第一次厘清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劳动关系,明确企业要依法合规用工,积极履行用工责任,对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不完全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但企业对劳动者进行劳动管理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权益保障承担相应责任。这项制度调整,为外卖骑手等群体进入社会保障体系扫除了第一道障碍。

　　随后,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着手为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谋划与之相适应的制度。2022年,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的指导下,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以下简称“新职伤”)试点在北京、上海、江苏、广东、海南、重庆、四川等7个省市的出行、外卖、即时配送、同城货运等4个行业开展,涵盖曹操出行、美团、饿了么、达达、闪送、货拉拉、快狗打车等7家平台企业。

　　据美团配送骑手保障负责人田冶介绍,将新职伤作为社保试点的第一步,首先考虑到这是骑手的刚需,也是事关他们职业安全的第一道防线。一旦不幸遭遇车祸,需要一份职业伤害保障及时提供必要的救济方案。

　　新职伤对应的是“五险一金”中的工伤保险,在城镇职工社会保险体系里,工伤保险费用全部由用人单位承担,个人不支付费用。新职伤延续贯彻了这一制度设计。它与工伤保险的最大不同是,保费与订单直接挂钩,只要骑手接下一单,平台随即就会为这笔订单投入0.06元的保险费用,进入试点省市社保局监管的保险资金池。如果骑手送单途中遭遇意外,理赔所涉费用均由累积的资金池负担。

　　新职伤出现以前,为骑手提供保障的是商业意外险,此类保险的前置条件多且理赔流程复杂,更重要的是,商业意外险费用由骑手个人自付。新职伤试点的推行,为解决骑手社保问题迈出了关键一步,目前已取得了一定的积极成效。

　　截至目前,新职伤7个试点省市累计参保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已超过1000万人,除了外卖骑手,还包括网约车司机、货车司机、家政工等。

　　C、成本账单

　　如果说是否缴纳养老保险是外卖骑手的选择题,那么对平台来说,为骑手缴纳社会保险则是一道必答题。对此,领跑外卖行业的美团、饿了么与刚刚入局外卖行业的京东,给出了不同的解题思路。

　　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美团骑手数量745万人,这个规模接近于大连市2021年的常住人口。饿了么公布活跃骑手数量超过400万人,相当于深圳市宝安区的人口规模。截至2025年3月,京东全职签约骑手超1万人,依托达达集团的众包骑手约130万人。

　　京东外卖用工采取直营和众包形式,直营即把骑手纳入正式雇员体系,旨在构建长期劳动关系。在明确劳动关系的前提下,京东计划为所有全职骑手全额缴纳“五险一金”,费用为每月2000元。目前,京东直营骑手约1万人,以此标准计算,京东全年将为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总投入约2.4亿元。其他130万众包达达骑手享受商业意外险和健康险,费用单独计算。

　　美团和饿了么的专送骑手、众包骑手分别采取与加盟站点、第三方公司签订劳动合同或承揽协议的方式,换句话说,美团、饿了么的骑手并不能算作平台的正式员工。基于这样的用工关系,美团和饿了么首先解决的是骑手的职业安全问题。

　　自2022年新职伤试点至今,美团累计出资15亿元,累计缴费单量超250亿单,累计参保骑手数700多万人,由平台支付生活保障费超5700万元。饿了么则投入逾2亿元,加强骑士用餐、劳动保护、生活福利等权益保障。

　　然而,换个角度思考,不论京东还是美团,平台是否能承担所有骑手的社会保险呢?以美团为例,数据显示,2023年,在美团获得收入的745万骑手中,有11%的骑手全年接单达到260天以上,大约81.95万人。以此为标准,按骑手平均收入6000元计算,企业如果承担骑手社保的25%(养老保险企业承担16%,医疗保险企业承担9%),1年支出的费用总和约140亿元,相当于平台拿出一个季度的净利润。按照这样的成本支出计算,平台是否会将支出转移到商家和消费者身上?一切都未可知。

　　当前,究竟哪种社会保险方案能在骑手、平台、消费者、商家之间达成利益平衡?解答这道题,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的摸索。

　　D、保障体系

　　从新职伤、养老保险的初期试点情况来看,客观上还存在一些难点和堵点。根据华东政法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劳动与社会保障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白艳莉团队,对新职伤试点情况的调查,一些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由于信息渠道不畅或缺乏相关宣传而未能充分了解新职伤,导致他们在遇到职业伤害时无法及时获取应有的保障,从而增加了经济和心理负担。白艳莉认为,政府、平台应大力加强对外卖骑手的制度宣传和解释,提高这一群体的社会保险意识。

　　为提升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幸福感、获得感、归属感,全国各级工会组织将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权益保障和建会入会作为重点,聚焦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实际需求,送上温暖和关爱。

　　外卖配送行业经过近10年的发展,从忽视劳动权益到如今平台自觉承担社保缴费义务,整个行业在向好发展。应该看到,经过各级政府、工会、平台的共同努力,以外卖骑手为代表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正在逐步进入社会保障体系之中。同时也应认识到,骑手的社会保障目前还在初期探索阶段,无论是全额缴纳、还是单点突破式的补齐,保障成效都还有待进一步的检验。

　　更为重要的是,外卖骑手的社保探索,将会给网约车司机、货车司机、家政工等群体的社会保障提供有益的经验。2024年初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与国家统计局联合发布的数据显示,我国灵活就业人员规模已超过2.5亿人,约占就业总人口的32%。

　　为此,各地正积极出台政策,完善灵活就业群体的社会保障体系。北京市推出“阶梯式缴费补贴”政策,对月收入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灵活就业人员,给予最高50%的社保缴费补贴；浙江省推出“企业缴一点、平台补一点、个人缴一点、政府贴一点”的“四方共济”机制,引导平台企业与骑手等灵活就业人员共担社保责任……

　　我们期待,未来,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货车司机等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能拥有更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让每一位劳动者都能在灵活就业中拥有安全感与尊严,实现社会保障的“最优解”。

　　(来源:《中国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