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日的晨,是被露点醒的。

　　推开门,便与一股清冽撞个满怀。那空气滤掉了一切芜杂,只剩下纯粹的通透,凉丝丝地浸到肺腑里去。脚下的草早已失了原本的枯黄,铺开一层茸茸的银白,仿佛是哪位仙人夜半路过,不慎将盛满星光的口袋遗落在这里。我蹲下身,凑得极近,才将这秋日的露珠看个真切。

　　那真是些极小的、极圆满的存在。纤纤草叶谨慎地托举着一颗一颗露珠。有的浑圆如饱实的南珠,静静卧在叶心；有的玲珑如碎钻,缀在叶缘,将坠未坠,最是惹人怜爱。晨光熹微,是那种尚未沾染烟火气的淡金色,斜斜地漫过来,这些露珠便霎时活了。每一颗都成了小小的幻术师,内里仿佛包裹着一个微缩的乾坤:有天光云影的徘徊,有远处屋舍一角的倒影,甚至能看见我自己那双好奇的、缩小的眼睛。轻轻一触叶柄,那最大的“珍珠”便颤动起来,光影在它体内流转、荡漾,像一声不敢出声的欢愉叹息。

　　顺着草叶往上,矮冬青的墨绿叶片上,露珠是另一种情致。它们不那么分散,而是密密麻麻地聚着,像给叶片镀了层清亮亮的釉。有一片叶子稍稍倾斜,水珠便汇成极细的银线,无声滑落,渗进根部的泥土里,只留下一道深色的温柔痕迹。旁边蛛网的命运似乎更惊心动魄些。纵横的银丝缀满了露,不再是网了,倒像是一件被遗弃在晨风里的珍珠衫,奢华得有些凄凉。一只小蜘蛛,黑得像小小的墨点,守在网中央,它大约也在困惑,自己那赖以谋生的工具,何以一夜之间变成了如此沉重的负担。

　　这般景象,总叫人想起些旧诗句来。脑海里先跳出来的,自然是白居易那浅白而隽永的诗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此刻虽无弓月在天,但这“真珠”二字实在贴切不过。那诗中江边的秋夜,该是怎样一番静谧与安详?想来也如眼前一般,万物都沉浸在澄澈而微凉的慈悲里。屈子也曾叹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将高洁意象与露珠相连。然而我眼前的露,却似乎少了几分孤高,多了许多人间烟火气。它不去象征什么,它只是它自己,是秋日清晨最慷慨也最短暂的赠礼。

　　正想着,巷口传来“沙沙”声响。是那位每日清早出来清扫的老人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中的长扫帚一下一下富有韵律地划过地面。扫过那片缀满露珠的草地时,动作格外轻柔。扫帚尖拂过草叶,带起细碎水光,有些露珠溅开了,有些顺着草茎滑落下去。他并不急着将露水全部扫除,倒像一位熟识的老友,在用这种方式温和地将沉睡了一夜的土地唤醒。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在清亮晨光中慢慢移动,心里忽然觉得,这扫去的不光是露水,还有秋晨最后一个温柔的梦。

　　这一幕让我心中蓦地一动。这些晶莹的露,生于深夜的寒,却将最璀璨的面目献给清晨的微光。它们的生命何其短促!太阳再升高些,温度再暖些,它们便要悄然离去,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这多像我们生命中那些清澈而短暂的时光,那些无法挽留的美好的人与事。它们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这世界曾有过那样的纯净与圆满。

　　然而露珠真的消失了吗?你看那被它滋润过的草叶,似乎格外的挺秀碧绿；你看它渗入的泥土,必定孕育着明天的生机。它化作了无形的气,升腾而去,或许在另一个夜晚、另一个清晨,又会凝成新的露珠,降临在另一片草叶上。消亡并非终点,而是以另一种形态参与着宇宙间永恒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