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行驶。阳光透过车前挡风玻璃,温柔地照在身上,慷慨而自然。

　　泉南高速涌进了南来北往的车流,妻儿沿途拍摄山水风光,讲故事说笑话,累了,就斜躺在后座酣然入睡。

　　我是她们忠实可靠的司机。车窗外的山影如时光一样,以其宠辱不惊的惯有姿态,向后退去,一闪而过,不容人去仔细打量,慢慢品味。

　　导航提示,我们已进入桂林。山影突然发生了变化,仿佛被时光施了定身咒,固执地悬停在记忆的坐标里。从平地拔起的山峦,就像有顽童在橡皮泥构筑的地球深处拳打脚踢、东冲西撞,撞出了一个个隆起的山包,形态各异,又参差错落,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剪影。

　　剪影起伏的规律,与我二十年前的记忆完全吻合——山上野蛮生长的杂树杂草,肆意裸露的坚硬石头,还有那些鹤立于山顶的几株灌木,依然保持着被风塑形的姿态。

　　桂林被打造成景点景区的山,我大部分爬过。象鼻山、独秀峰、叠彩山,一座座山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被前人描述为“奇、秀、险”的山峦里,也留下了我们驱散读研期间苦闷生活的欢声笑语。

　　我在湖南的一个偏僻乡村当了8年教师后,来到桂林读硕士研究生。在学校安排的集体宿舍住了不到一年,便搬到校外,租一间民房住下了。与我一同搬出集体宿舍的有三四人,年纪和经历与我相仿,我们不适应集体宿舍里的青春狂欢。

　　校外的民房也抓住了这一商机,开发了恰好能满足我们需求的出租房,单间带厨卫,或一室一厅带厨卫(适合带老婆孩子一起过来陪读的同学),或仅是单间。租金相较于现在的行情,甚至相较于当时其他城市,不值一提。我租的单间带厨卫每月租金不到200元,宽敞明亮。

　　透过出租房的窗户,能看到不远处几座具有“奇、秀、险”的山峦。山脚下是田地,田地中间横亘一条沟渠,沟渠里有龙虾。龙虾傻得可爱,不需要钓铒,只要用一根足够长的竹枝放入水里,它们碰上竹枝,就会死死地钳住,任我们把它们提起,收进水桶,成为我们的美食。

　　那些未开发的山,我一座都没有去爬过。远远望去,根本看不到可以爬上去的蛛丝马迹,处处布满荆棘,处处岩石突起。古人常将南方群山视为《山海经》的母本。我时常想,这些“奇、秀、险”的山峦上,是否真有《山海经》里的奇禽异兽。甚至幻想,那些动物的身影时而隐没于草丛,时而从某个岩缝里冒出来。“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的夔牛,会不会正在某条暗河里吞吐月华；“其光如日月”的文鳐鱼,或许正潜游在暗河深处；“见则天下安宁”的凤凰,说不定就栖息在某株千年古树的枝桠间。

　　30岁不到的小舅子是土生土长的桂林人,近几年在家务农,种植水果。听说闲时会进山里,采野生蜂蜜,挖奇花异草。前年暑假,我陪妻子回娘家,几次要他带我去那些山峦里走一圈,他都拒绝了。他说,山上藤蔓缠绕,你这身子骨,根本吃不消,钻不进去。

　　藤蔓裹着山峦。这些山峦有如天外之客精心包扎的行囊,被错落有序地安放在了这片土地上。光阴滤去了年轻时的实证思维,此刻的山影里,神话与现实的界限正在金色的暖阳中消融,记忆被一些尖锐的细节刺穿。

　　远处一座独自突兀于田野的山峦飘过窗外,睡醒的女儿突然举起手机,车内后视镜照出她兴奋的脸:“看!这就是《山海经》里说的‘其状如禺而四耳’的狌狌!”

　　莫非奇禽异兽都赋形于山峦了?怪不得大家都说,桂林的山是千姿百态的,像骏马、似骆驼,又如飞鸟、若潜鱼,描绘不尽。这些山既是长满荆棘藤蔓的平凡丘陵,又是藏着奇禽异兽的神话秘境,更是浸染了人性光芒的一寸山河。大地之上,或许所有的山都具备这种多重性,就像某些无法求解的方程,在现实与想象的边界永远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