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雨丝总在清明时节织成网,将整座城拢在湿润的雾霭里。我踩着青石板的褶皱往城西走,白木槿的枝条浸透雨水,沉甸甸垂在黛色墙头。广场上,花岗岩纪念碑已沐过整夜的春雨,纹路里嵌着青苔,像老人掌心蜿蜒的往事。

　　怀里的白菊尚沾着晨露,花茎上缠着丝带。碑前白菊黄菊早已列成方阵,细看还有几枝山茶斜插在矿泉水瓶里,想来是晨练老人顺路带来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碑文,恍若触摸到某个遥远的四月——那时我七岁,外公握着我的手临摹“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字,笔尖在习字本上洇出墨花。

　　每年清明时节,外公总会带上我来碑前献上一束鲜花,那时我总嫌祭扫无趣,蹲在石阶旁拨弄蒲公英,外公便用松枝在泥地上画行军路线图:“当年我们举着火把翻越这座山……”话音未落,蒲公英的绒球已散作漫天小伞。

　　“他们最后听见的,是春雷啊。”外公颤巍巍指向东南方,“五更天发起总攻时,山桃正开着……”外公的讲述被风揉碎在玉兰香里,我望着他凹陷的眼窝,突然看清他的青春。十八岁的通讯员揣着未寄的家书,炊事班长包袱里裹着半块喜饼,他们永远停在了革命岁月的清明雨里。

　　云影漫过浮雕时,一群系红领巾的孩子涌上台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擦拭铜像军帽,金属光泽映亮她鼻尖的汗珠。“老师说英雄们最爱听读书声。”她掏出语文课本,脆生生的朗读声惊飞了柏树枝头的斑鸠。我望着浮雕上年轻的面庞,忽然听见琅琅书声里藏着冲锋号,看见红领巾化作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此刻有穿军绿布衫的老者佝偻着擦碑,棉帕掠过“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凹痕,孩童举着风车从我们中间跑过。忽然记起祖母生前总在清明蒸青团,糯米混着艾草汁,蒸汽漫过她额角的银发。“他们最爱吃甜的。”她将青团摆成花朵形状,仿佛那些永远停在二十岁的青年,仍是会掀帘而入讨茶喝的少年郎。

　　松脂的清香在雨后格外分明。我抚过冰凉的碑身,指尖触到某个熟悉笔画的转折——是去年发现祖父战友名字时的位置。当时夕阳正将云絮染成炮火般的橘红,归鸟掠过碑顶的五角星,翅尖沾着金晖。

　　蒲公英又在石缝里探头了,这次是五朵并生的绒球。穿红裙的小女孩蹦跳着来摘,她母亲轻声说:“轻轻吹,种子要去找英雄讲故事呢。”三十年前我也听过相似的话,那时祖母的头巾被春风吹得像远天的云。

　　阳光爬上碑顶的浮雕,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恍若当年渡江战役的号角穿越时空的褶皱。

　　归途经过老茶馆,八仙桌上的搪瓷缸子还冒着热气。穿中山装的老人对着棋盘自语:“当年我们连队就缺个车……”玻璃窗上的雨痕折射着霓虹,将他的白发染成紫丁香的颜色。橱窗里新上市的青团摆成同心圆,像在述说人们对英烈的无尽思念。